2021年6月11日星期五

纪念我的妈妈——董长明

 

In memory of my mother



董长明
1952.10.19~2021.6.11
四川巴县木洞~上海


1952
妈妈出生于1952年的农历九月初一。父亲叫董泽光(1935.2.3~2008.4.1),母亲叫唐明菊。
妈妈很小的时候,外公在外地(四川江津农校)工作,并不在家里。妈妈在木洞的农村里长大,一起生活的除了我的外婆,还有她的婆婆(也就是四川话的奶奶,我的祖祖,叫余国均)。在妈妈的回忆里,她和我的祖祖的感情非常好。
两年后,我的舅舅(长斌)出生了。在妈妈小时候的记忆里,她是和舅舅一起长大的。
1957年,二孃(长书)出生了,那年我妈妈5岁。但不久之后,妈妈就被外公带到了江津读小学,这时候二孃还很小。从那以后,她就再也没有回到木洞居住,因此她和后面的两个妹妹(长勇、长敏),其实并没有长期在一起生活过。

外公(左一)\祖父(居中,董世文,字瑞钦)\祖祖(右,余国均)
我的外公(董泽光)
我的妈妈(董长明)


1960
1959到1961年是三年自然灾害。这段时间,妈妈在老家应该饿了肚子,也能够回忆起她说的一些老家饿死人的事情。但好像后来没过多久外公就带她到了江津,在四牌坊小学读书(可能因为当时舅舅还太小,就先把妈妈带出来读书了),班级是六五级(届,1959年入学)六乙班。上小学这一年,妈妈7岁。
来到江津,生活条件好了很多,他们住在农校,就在后来江津长风厂的山上。妈妈说小学读书都是懵懵懂懂的,也不知道要怎么用功学习,成绩也比较一般。还听妈妈说,她曾经去骑自行车,从东关很高的石阶上摔下来,半晌都动不了,后来休息了好久。自从那以后,她的腰就不是太好。
四牌坊小学时的妈妈(时间不详)
四牌坊小学时的妈妈(时间不详)
小时候的妈妈(时间不详)
但是小升初,妈妈居然考上了江津一中,这是江津最好的中学,也是聂荣臻元帅的母校,在当时能考上这所学校的人也是非常少的。外公得知以后非常开心。外公是个很精干、善于和人打交道、通达的人,能够从当时的农村走出来,他的眼界是很不一般的。他对子女读书的事情一直非常重视。
在津一中,妈妈开始住校,她的班级是六八级(届,1965年入学)三班,她的同学、也是好朋友有王清玉、刘光荣等,直到很多年以后她们还保持着很密切的关系。不管是读小学还是初中,妈妈都是班级里年龄比较小的。上初中这一年,妈妈13岁。
妈妈与江津一中同学的合影,时间未知(第二排最右)
四牌坊小学时的妈妈(右)
四牌坊小学时的妈妈(最右)


1966
妈妈初中才读了一年,就到了文化大革命,学校停学了。这是妈妈这一代人的悲剧。
1966年,只有14岁的妈妈和王清玉一起,坐长途火车去了北京串联,到了天安门,见到了毛主席。多年以后,她又看到了当年在天安门拍的照片。听她回忆,当时人山人海,广场上的红卫兵每人发了香肠,等了很久。妈妈这么小就敢踏上这样的旅途,胆子是非常大的,另外这和外公的开明和支持也是分不开的。外公给了她一笔钱,够她从北京来回。这段旅程放到现在来看,也是非常神奇的。
后来,妈妈又去了昆明,在八姑婆(董泽信)家里住了一段挺长的时间,当时姑公(汤国铣)在昆明军区上班,这段经历后来也被妈妈反复提及。还有些时候,妈妈也去泸州纳溪的泸天化,到九姑婆(董泽菊)家里住一段时间。总之,妈妈年轻的时候喜欢到处走动,也逐渐积累了很多人生经验。
妈妈在天安门(1966,毛主席接见红卫兵)
红卫兵着装的妈妈(时间未知)
妈妈在昆明(时间未知)


1968
从1968年底开始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,但应该就在这期间,我的外公进了永川师专的“五七干校”,开始“下放劳动”。
外公还有个小的妹妹(董泽芬),嫁给了江津的吴姑公(吴胜义)。有一段时间,妈妈都在他们家里住着。但因为外公在五七干校时,江津坊间传闻说他犯了错误,说不定还要连带家人。在街坊邻居闲言碎语中,这位小姑婆心理上承受不了,后来在某一天悬梁自尽了(可能是在1969年)。妈妈正好就在他家,目睹了这一幕惨剧。这一年妈妈17岁。
小姑婆的丈夫吴姑公是一个非常精干的人,为人很热情。妈妈对吴姑公一直非常感激,两家人的关系也一直很好,直到后来还都有往来。后来2008年外公去世的时候,吴姑公也到了永川吊唁。
应该是在小姑婆去世的差不多时间,妈妈来到了江津琅山乡柳林村生产队,下乡劳动,在这里妈妈认识了我的爸爸。这里也成为了日后我出生的地方。妈妈在生产队的时候,是住在饶家的房子里,很多年以后妈妈还带着我去看望了饶幺娘。因为外公的关系,生产队里面的人最开始都挺照顾妈妈的。但是在后来听说外公出事了,有一些人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。
妈妈在江津(时间未知)
妈妈在江津(时间未知)
妈妈在江津(时间未知)
经过了一段岁月的磨砺,外公从五七干校出来,回到了农校,不过这时候的农校已经搬迁到了永川。再后来,外公把其他子女陆续从老家木洞接出来,他们均先后在永川安了家。只有妈妈是例外,因为之前的这些人生变迁,她一个人留在了江津。
应该也就是这时候,妈妈认识了我的爸爸,当时我的婆婆(奶奶,陈宗贤)在生产队里做会计,我的婆婆爷爷都是豁达的人。他们当年的经历已经无从得知了,但爸爸应该在成年后就被招工,到了爷爷的单位四川会东铅锌矿,算起来应该在74、75年的样子。再后来,四人帮被破除,过去束缚妈妈一家人的家庭出身(好像是富农)不是那么重要了。
其间,琅山要招民办教师,在那个时代这是一条出路,竞争者不少。在大队邱书记的支持下,1976年妈妈成为了柳林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。当时,我的幺爸(刘平,1966年)才10岁多,当时也在柳林小学妈妈的班级里面,听妈妈说过一些他不想读书,喜欢逃学的故事。妈妈刚教书的时候,接到的班级学生底子很差,有几个学生毕业考试数学考0分。因此妈妈教书非常严格,这也符合她认真负责的一贯为人。后来,妈妈的教学越来越好,在整个先锋镇都是数一数二的。
爸爸在天安门(1977)
妈妈\外婆\长敏(1968?)
妈妈在重庆(时间未知)


1980
应该是在1980年(具体时间连我婆婆都记不得了),妈妈和爸爸结婚了。妈妈其实比爸爸大了4岁,但妈妈身份证上是53年的,所以婆婆一直以为妈妈比爸爸大3岁,还以为妈妈是属马(还是蛇?)的。这个事情直到很后面我才搞清楚。听婆婆说当时结婚是要等爸爸到年龄(23、24岁?),否则时间可能会更提前一些。这一年妈妈28岁,爸爸24岁。
爸爸妈妈结婚后,他们长期处于两地分居的状态,各自工作,聚少离多。妈妈的小学民办教师工作,放到现在来看是相当辛苦的,一个人带一整个班,一天从头上到晚,而且还有很严格的淘汰比较机制,她要监督学生背书、做作业。而且当年的生活条件非常简陋,连自来水还没有通,还得从江边打水,更何况还要生火做法、洗衣服等等。那时候的妈妈还挺年轻,日子就这么过来了。
生活艰苦,工资也非常微薄,但妈妈作为老大,也非常照顾她的弟妹们。当时长敏孃还比较小,为了鼓励她,妈妈让长敏孃(妈妈的弟妹中排行老幺,1967年生)每个月给她写一封信,然后回信的时候会给她寄一元钱。
爸爸妈妈结婚照(1979)
柳林小学同事合影(时间未知)
爸爸妈妈合影(时间未知)


1982
这一年的4月,我出生了。预产期本来是5月的,但是妈妈摔了一跤,提早了一个月生下了我。放到现在来看有点惊险。
妈妈给我说过很多次我出生那天的事情,关于婆婆不知道做了些什么、去了哪里,甚至还去看了电影,她想办法叫各种亲戚朋友帮忙,包括街上的大婆,医院的李英凤等等。那时候条件不太好,家里又没有人帮忙,印象很深的是,妈妈说让婆婆扯一块布来包我,不知道婆婆从墙上哪里拿了一个布条,事后发现上面还系了个生锈的铁钉。婆婆历来对家务确实并不是很在行,但是妈妈却是非常注重家务活的,这一点可能是受到了外婆的影响。
爸爸在四川会东大桥,当时的交通条件,从大桥到江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。从找人发电报,到爸爸回到家,又过去了好几天。她和爸爸给我取名字,最开始想叫昂,后来取了欢字。爸妈的用意是希望我开开心心,但是人生的波折起伏,开心的时间又究竟有多少呢?
妈妈在柳林小学(时间未知)
一家人(1983?)
我和妈妈(1983?)
紧接着,幺爸顶替了爷爷,去了铅锌矿工作,这大概也是在1982年的事情。爷爷(刘树森)回来以后,家里多了一个人。但最开始的月子期间,外婆来到了江津照顾妈妈。在这之前一个月,舅妈也生下了颖姐,所以过完月子,外婆就又回去永川了。
我的出生,可能是妈妈生命中的一个转折,从此她的生活中有了新的重心。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,两地分居的她,有一个宝宝在身边陪伴,虽然日子异常辛苦,但也会感觉到种种温暖吧。
我和妈妈(时间未知)
一家人(1985)
一家人(时间未知)
妈妈经常带着我一起到学校,因此和柳林小学的几位老师都很熟,在这里认识了郑妈(王香富)、伯娘(敬德英)、胖孃(林兴琼)等老师,还有曹伯伯、曹林哥、刘静姐等,他们待我就像亲人一样。伯娘还是我的启蒙老师,一直教我到4年级。胖孃也在五年级的时候教过我数学。很小的时候,我就被拉着参加各种班级毕业照的拍摄。
妈妈是一位很好的老师,对她的学生们非常严格,也非常关心。在琅山董老师的口碑是众所皆知的。学生们都非常喜欢她,日后也和她的学生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,包括赖祥珍(大姐姐)、刘显荣、董华刚、韩建涛,都是妈妈经常提及,耳熟能详的名字。祥珍姐姐后来去了杭州读书,每次回家,都会给我带礼物,有一个可以看胶片的摄像机,还有可以绘制花纹的尺子,这些都成为我童年里非常难忘的记忆。妈妈也经常带我去她家,一去就是大半天,还记得他们家人都非常的热情好客。
妈妈还是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样,喜欢跑来跑去的。当时的假期不多,但一到假期,她就会带着我,不是去永川,就是到会东,一直在路上。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和她一起旅行,当时的火车汽车无比拥挤异常,但沿途的美好风光,也大大开阔了年幼的我的视野。
在江津琅山乡柳林小学(时间未知)
一家人在昆明(时间未知)
一家人合影(时间未知)


1987
1987年,妈妈考上了江津县教师进修校,开始了她的进修生涯,这是从民办教师转正的关键一步,很不容易,也决定了我能在以后从农村转为城市户口。
因为进修的原因,当时才5岁的我没有人带,于是妈妈就把我放在了柳林小学伯娘的班级里面旁听,这也是我5岁就开始读书的原因。记忆里柳林小学的教室有点破败,妈妈让我在教室里端正坐好,但实际上问我听懂了哪些东西,我都答不上来。一年级期末考试,我大概都是六十多分,二年级期末考试七十多分,但是到了三年级考试却破天荒地拿了第一名。从那以后,我的成绩就还不错,大部分时间都是班级第一。我的旁听生生涯也从此转正了。
在妈妈进修的这两年里,她每次周末回家来,都会从街上买好吃的面包,还记得那个面包的形状,方方的,味道又香又甜,是记忆里永远的美味。当我放假的时候,妈妈也经常带我去进修校,那条往大西门的路记忆里非常地长,我跟着妈妈一直走,要走上好久好久。
妈妈的宿舍里,她和杨芳是上下铺,我就坐在窗口用纸笔画画,两边小人打仗。还记得她们食堂饭菜的味道。在某个教室有一个人体骨骼的标本,当时觉得非常的恐怖。有一个夏天我在那里呆了好些时候,与此同时还有一休哥动画片的回忆。
印象还比较深的是有一次,妈妈在进修校过了很多天才回家来,看到我在家里有气无力地,说饿了。当时据妈妈说我可能是很久没有吃荤菜了,因为爷爷在村里弄电线,经常会在各家吃饭,家里的饭菜婆婆就做的比较简单。她带我到长风菜市买了些肉回来,结果我吃了好多。
妈妈是个很聪慧也很要强、不服输的人,在之前的教书中,她的教学成绩在整个江津都是数一数二的。在进修校里,虽然来的都是全县文化成绩较好的老师,但妈妈最后还是成绩优异,绝大多数科目都在年级中名列前茅。
和爸爸妈妈颖姐在西昌邛海
妈妈与进修校宿舍室友合影(左一,时间未知)
江津县教师进修校八七级毕业合影(妈妈在第三排右四)


1989
进修一共是两年,到89年妈妈毕业了,然后,妈妈来到了平桥的琅山乡中心校(简称完小)继续教书。这次妈妈教的是初中数学,一直到1993年妈妈调去大桥,这接近四年的时间里,妈妈教了一批学生,其中有董华均、江华英、段清会、包万宏等妈妈常常提到的同学,另外还有曹林哥。
妈妈的教学任务很重,但她认真负责,花了大量时间在学生上面。虽然有很多同事对她过去的成绩不太服气,但事实证明,她的教学成绩最后还是全年级中最好的。妈妈经常带我到她的教室,我坐在课堂里面和这些同学一起上课,这是挺开心的一件事情。有时候妈妈会把一小截粉笔头带回家,这就是我当时所喜欢的玩具,会用粉笔在砖墙上写字、画画。
直到很多年以后,妈妈生了重病,她教过的这些92级班级的学生还要给她捐款。虽然妈妈万般推辞,但这些当年的学生们还是一定要让她收下,这份真情的背后,也和妈妈一直以来磊落的为人为师是分不开的。

妈妈和柳林小学她的学生们(2017)



妈妈和琅山中学92级的学生们(2019)


爸爸仍然在大桥,聚少离多。妈妈拉扯着我长大。我家的房子最初是土墙,耗子很多,记得以前还有老鼠下崽,我和妈妈的房间是进门的右手,没有窗户,屋顶有一片亮瓦,可以知道外面是否天亮了。家里有个黑白小电视,每天我就看看重庆电视台的动画片,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节目。经常停电,需要用煤油灯,妈妈还要备课。当年没有复印机,妈妈常常要在家里用一种特制的笔刻卷子,弄起来非常辛苦,而且还得自己手动一份份地油印。闲暇的时候,妈妈喜欢打打毛线,她经常让我帮她绕线团,就是把毛线球里的线绕到胳膊上,然后一束一束整理起来方便针织。这后来也成了妈妈的爱好之一,从小到大,我的很多衣服都是妈妈给我打的,而且打的相当好,再后来她又给乖宝打。很可惜的是当年无知的我,还丢掉了很多毛衣,那是妈妈精心打的,毛衣上面还有很多花纹和图案,现在想想非常非常的后悔。妈妈的针线活不错,还会纳鞋底,曾经弄了好多双精美的鞋垫,只可惜后来再用这样的鞋垫已经不太合适了,有一些也丢掉了。现在想起来,这些妈妈的手工都应该好好的保留起来。
妈妈的另外一个爱好是唱歌。带着我在夜晚的乡村小路上行走的时候,皎洁的月光下,妈妈会唱“月亮走,我也走”。每当给我梳头的时候,她会唱《白毛女》的歌——“人家的闺女有花戴, 我们欢欢就不戴花呀, 扯上二尺红头绳,给我们欢欢扎起来”。至今一想到那些熟悉的歌词,妈妈的声音就立即在耳边响起。
“妈妈哟妈妈亲爱的妈妈,
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,
扶我学走路,
教我学说话,
唱着夜曲伴我入眠,
心中时常把我牵挂”
1991年,我的外婆因罹患食道癌去世了,这对妈妈是个巨大的打击。当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时,妈妈还正在上着课。再过了一年,祖祖也因摔了一跤后去世了。
这时候,江津家里正在盖楼房,我们搬到了朱家的房子里暂住。过去住了许多年的土房子推掉了,我也在5年级从柳林小学转到了完小读书,在李宗琼老师的一班。每天早上,妈妈和我吃了早饭,有时候是面条,有时候我会喝点牛奶吃个鸡蛋,然后妈妈骑着车载着我去上学。中午,我和妈妈就简简单单地吃一些食堂蒸的米饭,然后加上一些从家里带来的凉拌豆腐干。下午下课以后,我在妈妈的办公室呆着,做作业,写毛笔字,等着妈妈监督她的学生背书或者做作业。然后,妈妈晚上还有大量繁重的批作业、改卷子、备课的任务。
一家人在江津老房子(时间未知)
妈妈在一次琅山乡的歌唱表演中
妈妈与她的学生们(1993)


1993
长期的两地分居并不是办法,最后妈妈还是决定调到爸爸的单位去,为此我跟着妈妈去过好多次县教委。1993年,在我小学六年级下学期的时候,妈妈正式要调走了。妈妈几乎和学校每一个人都保持了良好的同事、朋友、师生关系,老师、学生们都很舍不得她离开,学生们和她纷纷合影,还送了很多临别的赠物。
不知道是四月还是五月的某一天,我们离开了江津,前往会东。从1959年妈妈来到江津读小学起,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34年,是她一生中呆过最久的地方。在江津琅山,妈妈有着太多的熟人和朋友,每次她带我上街,都几乎会遇到认识的人,然后在路边聊很久的天。
离开了熟悉的地方,初次来到陌生的会东大桥,来到陌生的工作环境,妈妈最开始是非常不习惯的。在去大桥的路上,我觉得一路上车程有趣,风景很美,但妈妈却觉得来到了一个异常偏僻的地方,情绪不免失落。尽管之前,她带着我,还带着颖姐在暑假已经来过大桥、蒲坝等地玩过几次,已经对这里的情况有所了解。
到了铅锌矿,妈妈被分在浸出车间,身份是干部,具体做的是会计方面的事情。这对妈妈来说是全新的工作,但是她很快就适应了,也和同事保持了很好的关系。和她在一个办公室的是小徐阿姨(徐岭岗),后来她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。到后来,我也跟着妈妈到车间里走走,看看嘈杂的压滤机器如何工作,以及压滤布是怎么派上用场的。爸爸在相隔不远的镉车间工作,厂区成为了我常去的地方。
我来到了铅锌矿子弟小学,继续最后的一段小学时光。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,这里的学习与江津相比实在是太轻松了,这里的同学都很好玩,学习成绩貌似比江津的同学都差了一截,不过学校却多出了以往所没有的晚自习。转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到了校长家里,最开始校长还不太愿意,怕我成绩太差。结果班上第一次考试我就考了满分,班主任刘庚老师于是通知我可以缴学费了。到小学毕业的时候,我不出意料地考了全校的第一名。爸爸一直是厂里的普通工人,但因为我的成绩优异,他也开始多了一份自豪。
我们住在三大队一间平房里面,比较拥挤。现在我们一家三口终于有了一个家,妈妈看到家里连衣柜都没有,衣服是用纸箱子装的,就计划做一些家具。可是长期两地分居,双方工资都不高,也没有什么积蓄。迫不得已当时还问舅舅临时借了钱,而我了解妈妈,她的性格是最不情愿开口问别人借钱的。搞得有段时间生活非常紧张。这件事情也深深地刺激了妈妈,她一辈子都辛苦俭省,操持家务,花钱有度,从不铺张浪费,胡乱消费。
因为缺少生活经验,买回来的家具显然甲醛超标,味道刺鼻不已,一开门就会刺激得流眼泪,但当时却直接放在了家里。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。
爸爸已经过了好多年的单身汉生活,往常大都吃食堂,偶尔还喝点酒,打打麻将,而现在的家庭生活有了诸多束缚,这自然造成了许多的矛盾。因为喝酒和打麻将的事情,他们俩之间没有少起争执。妈妈也给我说过很多爸爸不好的地方。1994年的春节,我们全家三人在大桥过了一个极不愉快的春节,除夕当晚的经过现在还历历在目,主因是爸爸在李全叔叔家里喝酒喝到太晚。为此爸爸妈妈还闹了离婚,后来被刘尧的爸爸劝止和解了。有一段时间,周熊叔叔和陶英嬢嬢住在我家旁边,爸爸和周熊叔叔天天喝酒,顿顿喝醉,妈妈因此非常生气。回头来看,其实没有对错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。日后爸爸去世,妈妈也放下了以往的种种不满,突然理解了之前的一切。也许正是在斯人已逝后,才能发现其实以往生活中的种种罅隙都是无足轻重的琐碎。
其实,我们来到大桥,爸爸的生活已经改变了很多。爷爷寄了钱,周熊叔叔买了自行车,在小升初的夏天我学会了骑车,每天一早我就要去学校上早自习,但爸爸要更早去食堂打稀饭和馒头回来,每次等我一走他就继续睡回笼觉了。到了晚上,爸爸妈妈会在路口的路灯下等我回家。回想起来,这是我们三人最长时间在一起的生活了,之后因为在外读书的原因,我都只有在假期的时候回家。为了我的学习,他们尽量不看电视。还记得有一天爸爸插着耳机凑得很近去看电视,为了不发出声音影响我。从初一开始我开始学英语,妈妈让我每天回家也教她说,让我反复听磁带,也正是如此我的英语从一开始就还算相对不错。
其间的一天,当我去上晚自习后,妈妈去下面幺爸的一个房间看电视。301厂区建在山坡上,全是大大小小的台阶,妈妈在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滑倒,腰在石阶上摔伤了。这次的腰伤很严重,用了很多办法,还做了针灸,过了很长时间才有所好转。从那以后,妈妈的腰就时常出问题,困扰了她很多年,直到最后严重到动腰椎间盘手术。
妈妈在会东大桥
家对面的梨树下
会东铅锌矿三大队队部


1994
我们一家在大桥没有呆太久,1994年的夏天,我从西昌的夏令营回来以后,就得知爸爸妈妈要调到蒲坝去了。因为妈妈要走,浸出车间大家一起吃了一顿离别饭。短短一年多时间,妈妈和车间同事的关系都非常融洽。
之前我去过两次蒲坝,爸爸曾经在那里上过班。在我心目里那是个人间天堂,非常美好的地方。有一年暑假,还记得有很多大人在蒲坝的食堂里放电影。蒲坝站遍种着粗大的板栗树,不远处的山脚流淌着安宁河,河边有细沙,河边的小溪清澈沁人。旁边高耸着一座铁道大桥,桥边驻扎着一支守桥部队。在铁道的两侧,是无数的番石榴果树,每到结果的季节,青绿色的果实累累硕硕,任路人采摘。曾经的蒲坝,永远是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。
我们搬到了之前曾住过的三楼房间,这里是后来许多年我们三人的家,也是我心目中最深爱,可却永远都回不去了的那个家。住处比在大桥更宽敞了(可惜的是,大桥实际上我们已经有了一套在建的新房子了,只好转给了别人)。妈妈还是在站上管财务、出纳,爸爸负责开叉车、吊车。
蒲坝站虽然偏僻,但是站上有自己的卫星锅盖,有一整套录像机和放映系统,这里的生活感觉也非常丰富。有段时间,附近的村民会定期到德昌租来新的录像带,整个站上就像有了一个小小的闭路电视台。
我从铅锌矿子弟中学转学到了锦川中学,这是一个条件比较差的乡村中学,因为离家远,寄住在肖发玲阿姨家里。从这时起,我就算离家上学了,只是在每周六放学以后,爸爸骑着三轮摩托来接我。
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妈妈,很不习惯。一个人在锦川的房间里,学习、生活各方面都不习惯,想着妈妈,最开始会难过得悄悄哭。周六回家的开心,以及周日下午的失落,到现在都能记得。有时候下午没有课,就会在路边等车回家,直到吃了晚饭再回去。这样难过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,才慢慢好起来。有了这段时间的铺垫,后面的我在来到更远的地方,与父母分别更久才不会那么艰难。
蒲坝,简陋却温馨的家
蒲坝家中
蒲坝站楼顶(2001)


1995
在我很小的时候,妈妈就告诉我以后要读初中、高中,一直到大学,她一直在操心我的学习。从小时候开始,妈妈最愿意给我买的就是各种书籍,家里的图书有一大箱,这也养成了我爱读书的习惯。妈妈还会在假期提前给我上课,将下学期的课程都给我讲一遍,这对我的学习也有非常大的帮助。
因为考虑到德昌读书不方便,妈妈打算把我送到泸州九姑婆家,去条件更好的泸天化中学去读书。九姑婆当即就同意了,于是在锦川中学只读了初二上期半年,我就又要转学了。如果没有到九姑婆家读书,实在不知道后来的我一直在德昌读书能否考上大学,或者能考上怎样的大学。
95年的春节,我们回到了江津,然后爸爸妈妈,以及永川的亲戚们一起送我到了泸州纳溪九姑婆家。九姑婆刚刚退休不久,小川叔叔和胡孃也刚刚结婚。纳溪的条件显然更好,我单独有了一间房间。从这时开始,我就开始了在外的求学生活,和妈妈爸爸分隔两地。妈妈每个周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,那时候叫长途电话。
95年的夏天,我并没有回家,具体的原因当时也没人告诉我,直到后来我才清楚,原来是妈妈他们去云南瑞丽边境旅游,回来就生病了,后来才发现是不小心感染了乙肝。为了避免传染,妈妈就没有让我回去。九姑婆带我去了一次永川,其余漫长的暑期时光我都在纳溪度过。
96年的冬天,爸爸妈妈出来到了重庆,我们在江津永川过了年。生活就是这么讽刺,过去妈妈在江津的时候,老是往永川、凉山跑。现在到了凉山,我却又去了异地读书,过年过节的时候又要从凉山往外跑。当时的交通条件较差,买票非常难,每一次的旅途都很不容易。这样奔波的生活,一直持续到妈妈退休,我在上海工作定居,妈妈还仍然在川渝沪三地之间不断辗转。
爸爸妈妈在缅甸边境游玩
轮渡(1996)
九寨沟


1996
96年夏天,我初中毕业了。为了送单位一个警车去上海,爸爸妈妈带我一起坐车跟随,顺便到上海旅游。舅舅也一起去了。这次旅途其实挺有趣,美中不足的是警车在合肥接头和一个出租车撞车了,后来修车花了点时间,在合肥一个宾馆住了几天。这次也是我们一家三人少有的一次旅行。我们到了南京游玩了两天,又在上海玩了数日,还去了杭州。最后坐飞机回了重庆,这也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。因为家里买了一个理光相机,这次旅途中我们拍了不少照片。然后我们再回到蒲坝,过了剩余的假期。爸爸送我回去读书的时候,因为卧铺难买,我们在眉山还是什么车站换了车厢,结果爸爸被摸了包。也就在这趟车上,旅行车厢还发给了我们一个钥匙扣,我一直用了很多年。
此后的几年,一到春节妈妈爸爸就往重庆跑(99年的春节是例外,因为我高三了),夏天则是我回蒲坝。98年,妈妈的腰情况更糟糕了,到了走不了路的地步。当时因为看了电视上四川台的一个节目,吹嘘一个叫黄再军的江湖赤脚医生,因此妈妈来到了成都的黄再军医院治疗,没想到治疗后越来越严重。婆婆当时也来成都照顾妈妈。后来总算是转到了省医院,及时动了个腰椎间盘突出的大手术,才把这个困扰了妈妈许多年的腰痛的问题解决了。这段经历是妈妈一直铭记在心的痛苦记忆,她的康复少不了爸爸的悉心照顾。从那以后,妈妈不能提重物,腰上的伤口也始终不太舒服。妈妈这一辈子,有很多时间都病痛缠身,回想起来让人非常难过。
96年的蒲坝还有着很多工作人员,但随着运输方式的变迁,到了后来,蒲坝站上的人越来越少了。妈妈也管理站上的食堂、招待所等。因为食堂师傅忙不过来,妈妈经常在赶场的日子,背着背篼坐公交车去永郎给食堂买菜。我跟着妈妈去过很多次,真的挺辛苦的,公交车挺脏,市场非常拥挤,菜也很重。食堂的消耗量很大,基本上每隔一天就要去一次。因为妈妈的正直,在她的管理下,招待所、食堂的运作变得井井有条,账目清晰,也不再有中饱私囊、胡乱亏空的情况。
蒲坝的生活简单、单调。越往后,一些生活上的弊端越显现出来。到了春夏季节,站上开始缺水、停水,很多时候只能从地势更低的地方接水,再用桶提回楼上。因为是直接引用的山泉,水质也不是那么好,应该硬度比较高。厕所离得比较远,非常不方便,而且妈妈老是害怕草丛中的蛇,这一点我和她一样。有哪里不舒服了,就医也很不方便,往往胡乱在附近的民间医生处拿一些药,甚至吊吊水。蒲坝也时常停电,一停就是好多好多天。
暑期放假回家的时候,和妈妈一起看了一些有趣的节目,包括三星智力快车、国际大专辩论赛等。到了后来,家里还买了个DVD机器,他们会租一些碟片在家看,看了还珠格格等电视剧。
上海(1996)
妈妈和弟妹\外公(2001)
杭州西湖(1996)


1999
99年我高考,因为户口在西昌的原因,我最后又从泸天化中学转学到了西昌五中,在西昌进行了高考。在刘爷爷的帮助下,我们订了个邮电宾馆,妈妈还带我在街上吃米线、鸽子汤等,难得下了好多馆子。这几年,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有所好转。考完以后和妈妈估了分,然后在龙眼井的招待所一起填了志愿。提前批填了华师大生物系,第一志愿填了浙江大学建筑系。在这之前,妈妈最喜欢看的就是每年暑假四川电视台的高考录取快报,但显然,这里面的信息也缺失的很厉害。在那个资讯很难获取的年代,蒲坝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就是看报纸,加上电视里面的新闻。对于大学、专业,其实我们都不了解。只是单纯看每年各个大学的收分,分数越高应该学校专业就更好。
我的高考分数出来以后,爸爸妈妈都非常高兴,这是在整个凉山州都名列前茅的成绩。最后我被华东师大提前批录取了,调档线居然比当年清华大学的录取线都要高1分。这无疑是段让人开心的回忆,妈妈在蒲坝和西昌都请了大家吃饭。最后,爸爸送我去读书,那个傍晚,妈妈在永郎的车站边送我坐上去成都的火车,在车窗外向我挥手。我又去了新的地方,上海。
大学的四年,每个周,妈妈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我打电话。除了大三暑假在上海备考研究生外,其余时间凡是暑假我都回了蒲坝,而寒假都在重庆度过。每次春节,爸爸妈妈出来的火车票都非常紧张,路途上也发生了很多故事。妈妈后来经常提的一个绿色的包,也是在某一次折腾的旅途上购买的。
每一个漫长的暑假,呆在蒲坝的家里都是一种享受。我成为了妈妈的跟班,和她一起到永郎办事,或是去赶场。为了在家做饭、以及打麻将的事情,妈妈和爸爸会时不时怄气。吃完晚饭,我们一家三口人喜欢去铁路上散步,沿着铁轨慢慢地走,看看站台。我特别喜欢这样的生活,无拘无束,不用考虑装束,甚至可以穿着全是破洞的背心到处乱走。
妈妈开始喜欢上喂鸡,而且很喜欢喂生蛋的母鸡,喂得胖胖的,很乖。母鸡生活在楼顶,妈妈会咕咕咕地叫她,母鸡还会主动靠过来,像是有灵性一样。妈妈爱干净,家里的东西虽然不算整齐,但任何时候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。
但是其间妈妈又得过一次甲亢。似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病痛钻出来。之前因为她常年站着上课的原因,她患上了严重的静脉曲张,很不舒服,这个病痛一直缠绕了她大半生。04年妈妈又患上了一种叫做扁平苔藓的口腔疾病,很不舒服。多亏了老同学凌晨的帮忙,到华西看病之后,很快妈妈就痊愈了。
蒲坝站先后组织了一些员工旅游,但每一次似乎都会出一些幺蛾子。爸爸妈妈和站上的人一起开车去云南景洪,结果遇上了当地酒水敲诈的事情。另外一次他们驾车去九寨沟,结果司机三婆娘在藏区飙车撞了车,搞得后来的旅程草草结束。
因为负责管理押车事务(押车人住在货车车厢中,确保锌块运输途中不被偷盗),在分派任务的时候公平合理,妈妈和蒲坝附近的乡民也日益熟悉,和很多人都成为了好朋友。其中包括了陈孃李叔(陈珍、李永贵)等。爸爸去世的时候,很多乡民都赶来西昌吊唁。2019年的九月,妈妈在慢车上遇到一位蒲坝的乡邻朋友,名字我记不起了,他得了尿毒症,还在火车上买了很多桂圆沿着车厢找人过来给妈妈,我听说以后非常感动。
单位后来开始集资建房,爸爸妈妈双职工,顺利选到了兴景苑的房子,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家第一套自己的房子。03年妈妈开始经常跑西昌,去装修房子,后来她和周木匠夫妻都一直有着非常好的关系。到后来,妈妈还让外公和后来的新外婆也来到了蒲坝,居住了一段时间。这些年的妈妈,虽然我不在她身边,但是家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,这段时间应该也是妈妈人生中较为开心、美好的一段时间吧,只可惜我在远方念书,不能在身边陪伴她。
2003年我本科毕业,然后去了云南武定支教,04年继续回到华东师大开始读研究生。随着手机的普及,妈妈也用上了一个手机,联系也可以无时不在了。只可惜那个记忆里的红色手机电池有点问题,经常没多久就没电了。
一家人在蒲坝
蒲坝的板栗树
妈妈喂养的咕咕咕


2005
04、05两年的春节,我们家都在蒲坝度过。这是我们三口人在一起整整齐齐度过的最后两个春节。从小爸爸就不在身边,我对在蒲坝能够一家人温馨地过年觉得很开心。回忆起来,这些最难得的、经典的时光我并没有好好珍惜,要是我能提早知道后来命运的急转直下,就应该更好地陪伴好他们。
妈妈的心情挺好的,05年春节我们还在泸州、永川、江津走了走,妈妈买了个联想的新手机,她还喜欢按上面的报时按钮,有时候像小孩一样。回到凉山,我们开始偶尔到西昌,在新房子里住上几天。但其实我更喜欢蒲坝,那里更自由自在。家附近开始修建高速公路,原来世外桃源般的生态逐渐被破坏,从蒲坝站往河边的小路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景致,安宁河边再也没有爬沙虫的身影。
家里喂养了一只小猫,妈妈直接给它取了个最简单的名字,咪咪。后来咪咪有了宝宝,爸爸每天拿着钓鱼竿去安宁河边给它钓小鱼,连午饭都是彭师傅给送下去。妈妈显然挺喜欢这只小猫,我在家过年的时候,猫猫喜欢用毛线签子逗它。
05年上半年,妈妈单位有一个进督的培训,在西昌举行,因此妈妈就去西昌住了几个月。但她回到蒲坝的时候,发现情况有点不一样了。爸爸变得又黑又瘦,而且之前经常拉肚子。爸爸很多年以前查出过肝炎,后来又痊愈了。去年的体检,爸爸又查出肝有问题,但是一直没有放在心上,也没有去医院复诊。最近这样异常,肯定有点问题。5月31日,妈妈给我打电话,说爸爸的肚子大了,有点不舒服。6月6日他们去了医院做了检查,说肝部有结节状的东西,随后就诊断是肝癌。7月2号我赶回家,爸爸还在路口来等我,人已经很瘦了。但没有过几天,7月9日,爸爸因消化道出血就永远离开了我们。
爸爸的去世,是对我们三口之家的灾难性打击,从此完整的一家人变得残破不全,成为永难弥补的缺憾。爸爸的去世,对妈妈而言更是异常沉重的打击,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她才逐渐走出来。
这一年,妈妈53岁,爸爸49岁。她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,总是纷纷吵吵,时常闹矛盾。但是爸爸走了,一切又变为无尽的愧疚、遗憾。妈妈常常对我说,爸爸是一个好人。小时候的我还很难理解这个,而这些年,随着我不断回想起过去的生活片断,我发现自己也更加理解了爸爸。爸爸从小出来工作,没有过上什么好的生活,一辈子辛苦辛劳,对家里人尽心尽责,即使是有一些习惯上的瑕疵,很多也是环境条件所限,是岁月留给他们这一代人的伤痕。遗憾的是,人总是只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过去的珍贵,人的一生是那么残酷,岁月是如此无情,美好的时光则总是那么短暂。
爸爸走后,外公在永川看好了一处墓地。06年的夏天,我和妈妈把爸爸的骨灰送到了永川安葬。妈妈一个人,再住在偏远的蒲坝已经不太合适。这时候单位也把她调到了攀西监狱的二期,职责是接待室,即犯人亲属来监狱探视的地方。最开始妈妈还很不高兴,后来想想,这其实也是挺好的一种安排了吧。妈妈一个人,把整个家从蒲坝搬到了西昌,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弄的。06年初的寒假我回到西昌,我们最后一次回到蒲坝的家。咪咪还在家里,似乎在翻找着什么。看着这个曾经的家,已经不再是完好的家了。
妈妈脸上难有笑容,她开始更加辛劳地做家务,我的感觉,是在做家务的单调劳作中,可以暂时忘记一些东西,让自己的情绪更平静。她每天不断扫地、拖地、擦地,每一块地砖都是跪在地上擦的,但现在来看,我也可以理解当时她的做法了,只是曾经的我觉得难以适从。
妈妈还是非常地坚强。在过去,家里做饭都是爸爸的事情,而自从这以后,妈妈开始学着做法,结果她的手艺还非常的好,做的饭菜都非常可口。超级喜欢妈妈做的泡椒牛肉、清蒸茄子、丝瓜肉丸汤、回锅肉、连锅肉片、麻婆豆腐、鸡蛋汤面、凉拌肉,等等。2021年,妈妈走后,她病中曾做过的海椒油我还继续吃了一年,这是最后能够尝到的来自妈妈的味道。
2006年底,我参加了教育部举办的全国计算机大赛,拿到了Flash的第一名,奖品是一台明基的笔记本电脑。我把这台电脑拿回家,给妈妈装上了QQ。从此,每天晚上,我都会在QQ上陪妈妈聊一段时间,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工作以后。爷爷会每个周给妈妈打个电话,外公也时不时会联系妈妈。
2007年,我确定了留在华东师大工作,于是6月份买了一套房子,加上1万的中介费一共是57万。妈妈把这些年省吃俭用的积蓄取出来支持我买房,给了我50万,我自己读研期间打工也存了一笔钱,就这样买了一套小小的55平米的房子。没有妈妈爸爸过去这些年的辛苦俭省,我是不可能一开始就能在上海买房的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妈妈的心态似乎也逐渐好起来了。2008年,妈妈就要退休了,她曾经想过退休以后会陪着外公呆呆,到处走走,但没有想到的是,另一个命运中的残酷打击却即将到来。
小猫咪咪
和爸爸妈妈在蒲坝(2001)
蒲坝家中


2008
2008年3月底,妈妈回到重庆。3月31号,妈妈陪外公办事的时候,外公在出租车上突发冠心病。妈妈紧急把外公送到了医院,但是为时已晚。4月1日,外公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。一直以来,从小到大,外公都是妈妈的另一重要支柱。外公的离世,妈妈从头到尾都目睹了。她不止一次反复地和我描述当初外公在出租车上的样子,说她在后座看着外公的头渐渐垂下了,她焦急地喊爸爸爸爸,并试图用手托住外公的头。她还每每后悔没有让出租车闯红灯,也许就能把外公救回来。
外公去世以后,妈妈又陷入了另一个低谷,命运真是太残酷了。08年下半年,妈妈退休了,她来了一次上海,然后其它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西昌。每年七月半,妈妈会按西昌的风俗包很多纸,写上名字,趁我还在家的时候去烧掉。此后,她时而在西昌,时而在重庆,不管在哪里,每天我们都会通电话。每次在电话里她都照常要说很多担心我身体的话,叫我多走多跳,不要吃太油的,等等之类,到后来感觉成了唠叨了。但不管怎样,现在就算想要听这些妈妈的唠叨,却再也听不到了。
西昌邛海(2008)
在家中(2007)
爸爸和妈妈在铁道散步(2005)


2011
2011年我结婚了,妈妈来到上海开始装修新家。从那以后,妈妈还是大部分时间在西昌,每年有几个月在上海,几个月在重庆。
2014年,乖宝出生了,妈妈的生命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对她来说异常重要的亲人。她抱着乖宝的时候,眼睛里满是喜悦。这些年来,亲人一个一个离去,现在生活中总算有了新的希望。但也因为乖宝,她前后操了太多的心,也有过太多的不愉快。在她关注我和乖宝的同时,她却很少关注自己。
这些年,妈妈肉眼可见地老了,静脉曲张让腿部总是很难受,不知道为什么,她的白细胞总是比较低。她仍然一如既往地爱干净,操持家务,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,自己却非常劳累。
因为乖宝,妈妈在上海的时间有所增多,基本上夏天她都会回西昌避暑,然后秋天再回到上海。大部分时间,我们一起都在上海过年,很少回重庆了。在上海的时候,妈妈每天打扫屋子,各种洗晒,给我们准备饭菜,每天都很忙碌。特别是为了乖宝能吃的乖一点,好一点,她想尽了办法,不辞辛苦,任劳任怨。到了晚上,她还要给我们搓洗衣服。妈妈的这些一点一滴的付出,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心痛。
妈妈一直非常恪尽孝道。爸爸不在了,妈妈代他关照我的婆婆爷爷。其间,婆婆有好几次被摩托车撞倒骨折、动手术、慢阻肺的情况,妈妈都赶回江津悉心照料。爷爷于2018年底摔倒骨折,后来妈妈也回到江津照顾了爷爷一段时间。2016年初,我们带乖宝回了一次重庆,和婆婆爷爷一起照了全家福。这是一次开心的旅程,妈妈每次在江津的时候,我感觉她都会年轻很多。
另外,妈妈也不断关心家里的亲戚朋友,家里有谁生病或者出事,她会发自内心的担忧、关心。2012年泸州姑爷爷生病动手术,妈妈过去帮忙烧饭,做家务;2013年小肥出生,妈妈也到重庆照顾了颖姐一段时间。
妈妈和乖宝(2018)
妈妈和乖宝(2014)
上海家里三口人(2012)


2019
2019年的5月底,我照例带妈妈去体检,体检结果都挺正常。可是到了11月,妈妈却感觉到了不舒服。实际上在8月份她回西昌的时候,她就隐隐觉得吃东西不饿,胃口不是很好,当时没有警觉。多亏了赵玉洁的帮助,妈妈及时住进了第十人民医院。经过一系列检查,这才发现原来是患上了十二指肠乳头癌。
12月9日,妈妈做了一次非常大的外科手术。术后,妈妈在家休养。妈妈喜欢吃蔬菜,不太喜欢吃肉,一直以来都很瘦,这次的手术对她的创伤非常大。为了能够多陪伴我和乖宝,希冀于根治癌症,妈妈勇敢地动了这个手术,受了很大的苦痛。2020年初,又发生了新冠疫情,回医院就诊也困难重重。到了2月份,复诊的时候才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肝部。接着,妈妈住进了十院的肿瘤科,开始漫长的化疗。最开始的时候,化疗效果非常好,白蛋白紫杉醇虽然掉头发,但其它副作用还好。但很可惜的是,最后证明也只有这个药是有效果的。
妈妈和乖宝(2019)
妈妈和乖宝(2019,生病前夕)
妈妈在西昌家楼顶,给太阳能擦雪(2008)


2021
经过了一年多的治疗,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病痛折磨,2021年6月11日,端午节的前一天,妈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
妈妈走了,以往我对妈妈也有很多不满的地方,一瞬间都化为乌有,徒留深深的悔恨。悔恨我没有好好地陪伴她,也没有好好和她说说心里话。特别是她生病以来,常常晚上下班回家,就把时间花在了陪伴乖宝身上,或是忙于自己的消遣。悔恨我的冲动和不理智、不体贴,经常让妈妈生气着急,这也是我性格的巨大缺陷。悔恨由于我的种种原因,妈妈承受了大量的委屈,让妈妈受苦了。总之扪心自问,相比妈妈对我的无私的爱而言,我对妈妈的爱是不是相等呢。这个世界上最无私爱我的一个人走了,而接下来这一生我都要面对这个无比巨大的遗憾。
妈妈的一生,是苦难的一生,也是始终正直、质朴、勤劳、自律、聪慧的一生。妈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,也从来不会搞任何花里胡哨、损人利己、有违道德的事情。她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成人,尽己所能给我创造所有美好的物资生活条件,以身作则教会我做人做事的道理,自己则一辈子朴素俭省、勤勤恳恳。她把所有的爱都无私倾注给了子孙们,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,伟大的奶奶。
旁观者清。妈妈去世后,她的肿瘤科医生也不由感叹妈妈是一个好阿姨,她和很多人都不一样。我早就深深知道,妈妈对人从不会暗藏坏心口腹蜜剑,从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,她的光明磊落正如同外公外婆给她取的名字一样,长明。
妈妈走后,无数次想起她,正如我之前无数次想起我的爸爸。我的爷爷也于2020年5月去世了。人生是如此悲凉和黑暗,到了我这个年龄,爱你的亲人和朋友就逐渐一个个离你远去。我相信,妈妈一定是去了另一个世界,和我的爸爸、外公、外婆重逢了。在那个世界,没有那么多的遗憾、嘈杂、病痛,也希望妈妈能够真正地开心、幸福,过好每一天。
妈妈,我无比、无比思念您,无时无刻不想念您。我也相信未来有一天,我们能够再次重聚。
——爱您的欢

2005年7月4日,在西昌家中,全家人的最后一次合影




董长明(1952~2021)
  • 1952 - 出生于四川巴县木洞
  • 1959 就读四川江津县四牌坊小学(六五级六乙班)
  • 1965 就读江津一中(六八级三班)
  • 1966 中学停课,参加红卫兵串连,接受毛主席检阅
  • 1969 江津琅山乡柳林村生产队,下乡劳动
  • 1976 任教江津琅山乡柳林小学,民办教师
  • 1980 结婚(爱人刘嘉陵)
  • 1982 儿子出世(刘欢)
  • 1987 - 就读江津县教师进修校(八七级),进修中师文凭
  • 1989 任教琅山乡中心校,初中数学教师,班主任
  • 1991 母亲去世(唐明菊)
  • 1993 调至四川会东铅锌矿(后称攀西监狱)工作,浸出车间干部
  • 1994 调至四川会东铅锌矿蒲坝转运站
  • 2005 爱人去世(刘嘉陵),调至攀西监狱二期
  • 2008 父亲去世(董泽光),攀西监狱退休(一级警督)
  • 2019 罹患癌症
  • 2021 去世




The End